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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美术观察》2018年第3期发表我院崔树强副教授“从择吉到气势”
发布时间:2018-05-03        浏览次数:265

从择吉到气势

 ——“龙脉观念的社会民俗学内涵及其向山水画创作的递变

崔树强


山水画中的“龙脉”概念虽然是清初王原祁等人正式提出的,但山水画与风水及龙脉观念的关系却有着远为深远的历史,盖山水文化与风水文化本就是相连的,而我们一向视为精英文化的山水画创作,与作为民间信仰的社会民俗观念之风水之间,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“龙脉”意识从其原初的社会民俗学内涵向文人山水画创作的渗透,就是一个显例。


一、龙脉观念与风水文化

 “龙脉”意识源自中国古老的风水文化。龙,本来是神话传说中的动物。许慎《说文解字》解释为:“龙,鳞虫之长,能幽能明,能细能巨,能短能长,春分而登天,秋分而潜渊。从肉,之形”龙通常被视为神秘莫测的变化之物,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,起伏顿挫,闪转腾挪,极富于变化。在中国文化中,无论龙之形还是龙之性,从古到今都极具有象征意义,它深深地渗透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血液之中,无可替代地具有神圣吉祥的意味,同时普遍具有神通天地的高度和礼序遍野的广度。在古人的心目中,龙被升华成为一种精神的化身和象征。它仿佛就是一种真实存在着的动物,并且超越了世间一切的动物。中国古人把四方神称为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,其中青龙为贵神,象征着欢乐和喜庆,同时也将它视为权力和权威的象征。在中国,与“龙”有关的一切用语、器物、图案等,都带有某种吉祥和神圣的意味。

 “脉”字,《说文解字》解释为“血理分行体者”。《素问·脉要精微论》曰:“夫脉者血之府也。1脉,本义是指血管,血在脉中,外达于皮肉筋骨,对皮肤筋骨有滋润和濡养的作用,也就是中医所说的“血主濡之”。脉,就像大地上的河流一样,纵横交错,流布全身,血液流通,机体组织才有生机活力。中国人这种独特的生命观念,实际上与“气”的思想有密切关系。古人认为,世界是由气构成的,生命也是由气构成的,气聚则生,气散则死。而且,人和宇宙之间具有一致性、同构性和一体性,人的肚脐就能够实现人和宇宙元气的相通。脉,就是人体内部的生命通道,人体中的气并不是独生独行,而是伴随着血液,行之以脉络,也就是“气血”和“气脉”。

风水术中的“龙脉”意识,就源自“龙”这种被神话了的动物和“脉”所折射出的气的思想与生命观念,反映了中国人传统的“大地有机论”和龙图腾崇拜文化。“龙脉”一词,起初是中国古代风水学中的专有名词,即“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”(《阴阳二宅全书》),“龙者何?山之脉也”(《地理大成·山法全书》)。晋代郭璞《葬书·内篇》亦云:“千尺为势,百尺为形,势来行止,是谓全气。”将山脉说成是龙脉,是中国人在风水学中的一个绝妙创造。中国古代风水学认为,地中的生气是沿着山脉的走向流动的,在流动的过程中随着地形的高低而变化,“龙脉”就是山脉的走向和高低起伏的动态气势。

在风水学理论中,“龙脉”是以寻龙择穴为目的的一个选址学说。山脉的走向,随着地形的高低而变化,遇到丘陵和山岗则高起,遇到洼地则下降。由于山脉在形态上与神话中的动物——龙相似,所以把山脉、河流的弯曲、转折、分敛、伸展等形状与龙的姿态作类比,进一步把山脉的绵延走向称作“龙脉”。龙脉潜伏于地下,就好像是宇宙间的元气被注入到人的身体里一样,有起有伏,外在的山水就像是人体的经脉。山虽然是静止不动的,但由于一高一低的山势起伏,构成了连绵不断的节奏感,就像是气在其中运行一样;水的蜿蜒曲折,随山而行,就像是把山里的气给带了出来。作为一个风水术语,“龙脉”固然指的是山脉的走向和起伏变化,但并不是所有的山脉都可以称为龙脉。只有那些外形上连绵起伏,并且其中有生气贯通、有始有终、有根有源、有支有派的山脉,才叫做“龙脉”。含“龙脉”的山,往往被认为蕴蓄着某种神秘的力量。普通百姓利用它可以庇佑后人,并作为家族兴旺的吉兆;统治者则更要依赖它赓续万世不拔之基——因为那是“王气”所在的神圣空间2〕。风水家把对山脉起止形势的考察称为“觅龙”,所谓“寻龙捉脉”、“寻龙望势”等说法,都是觅龙的过程。定龙脉要望势、察迹、辨形、观色,也即要求山脉要具有深度、广度,有萦绕之气。在定龙脉的诸多原则中,最重要的是望势,也就是要求龙脉来脉悠远,认脉归宗,生气连贯,气势磅礴,这才是定龙脉的根本。龙脉的源头要悠远,才有根本,要有深度,才有气势。

总之,风水家通过对自然直观地观察,形成了一整套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,成为城池、阴阳宅选址的依据。北宋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卷六“风水”中说:

古人建都邑,立室家,未有不择地者。……盖自三代时已然矣。余行天下,凡通都会府,山水固皆翕聚。至于百家之邑,十室之市,亦必倚山带溪,气象回合。若风气亏疏,山水飞走,则必无人烟之聚,此诚不可不信,不可不择也。

所谓“山水翕聚”、“气象回合”之地,亦即是龙脉结穴之处。


二、风水学中“气”的思想与择吉意识

从风水家的觅龙望势和择址选形步骤来看,“气”实际成为了风水思想中的核心命题,其中折射出中国人一种强烈的生命精神和择吉意识。美国人罗丝巴哈著《风水——中国的方位艺术》认为,气是风水中最重要的因素,认识气,便懂得风水中的全部〔3〕。英国学者伊特尔(Ernest J. Eitel)认为,中国风水是关于“理”、“数”、“气”、“形”的理论体系,风水学认为“气”是生发万事万物的根基,所以风水实践的最终目的就是寻找能够聚集或生发“气”的那个地点〔4〕。

晋人郭璞《葬书·内篇》第一句就说:“葬者,乘生气也。”此书在注解《葬经》时还较早地用“气”来阐述“风水”的涵义:“《经》曰:气乘风则散,界水则止。古人聚之使不散,行之使有止,故谓之风水。”5〕气所凝结之处便是穴,所谓气聚成穴。山脉止住之地,就是气的凝聚之处,也即穴。穴有两层含义:一是内气萌生之处,也就是生气汇集之处。有了生气,穴就会温暖,才能生成万物,这是穴的本质。二是外气成型,也就是山川的走向和起伏,为气所凝结,山川是穴的外气。内气是本,外气是形,只有内外相乘,风水才能生成。外气在定穴位的时候十分重要,所谓“龙以脉为主,穴以向为贵”,就是讲外在的山川走向,是构成主从、朝揖、拱卫秩序的主要因素,它决定着穴位的尊贵。穴是为了藏住生气,穴位是阴阳融合蕴育生命之处,是阴阳二气交会的场所,是天地、山水交媾之地。

风水学认为,宇宙有大关合,以气运为主,山川有真性情,以气势为先,此亦堪舆家论气之第一机窍。古代气化哲学认为,气是宇宙之本,万物之源,太极之初本为一元混沌之气,元气是宇宙万物生命之源,它是一切生命存在的依据。有了元气,再派生出阴阳二气,万物就有了生气和生机。因为万物的萌生,使得之于阴阳二气的交会。有了阴阳二气,才有天地,才有四季,才能化生万物。

细检风水学中关于龙脉的理论,我们发现,大凡能给人带来吉祥幸福的山脉即所谓真龙、生龙,也是最美、最有生气的山脉,而在风水学上予以摈弃的山即所谓死龙、病龙,则多为不美的、缺乏生气的山脉。在龙脉的理论中,固然要讲“形”,同时要讲“势”,但根本性的是要讲“气”。中国哲学注重生命,很多范畴都与生命有关,“气”是一个典型。生气充溢于天地万物之中,自然美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自自然的生气,亦即一种生命精神。风水学认为,“气者,形之微;形者,气之著。气隐而难知,形显而易见。”([]缪希雍《葬经翼》)生气是判别龙脉的重要尺度,但是生气不可见,这就要借助于看“势”和看“形”。形是静态的,势是动态的;形是可见的,势是不可见的;形是潜在的势,势是变化的形;形是势的基础,势是形的发挥。势总是藏于形之后,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。土和山皆有形,气依附于土,行于山脉之中,形成山脉之势。山之形,偏重近处的形状和质地,山之势,更注重远处的脉络和气概。风水学,必须把形和势结合起来,有所谓“形势宗”的说法,而二者皆本于气。这就是风水学中形、势、气三者的关系。

在古代风水学的思想中,折射出中国人一种天地感应的宇宙观念。而天地感应的基础,就在于气,即所谓“气感而应”,它成为了上至皇族下至平民的普遍信仰。李亦园说:“空间和谐的风水观念实在是传统文化最基层的宇宙信念,它不但连接大小传统于其间,也自然成为华人文化的一个共同特征。”〔6它反映了中国人最基本的宇宙观念和生命态度,其中包含了天人合一原则、阴阳平衡原理,五行相生相克之道。和对人体生命的理解一样,人们对于自然山川也持相似的看法。

与此相联系的,是风水文化中普遍存在的择吉意识。我们知道,在由“命运”主宰的中国古代社会,生命力脆弱的民众有着强烈的择吉意识。风水信仰是中国人一种历史悠久、普遍而深沉的民间信仰,人们相信,风水足以转变人生的命运,通过堪舆阴阳之术可以接触或控制超自然的能量,从而获得个人和家族的福祉。按照风水学理论,地里面的气可以达之于埋于此地的尸骨,再由尸骨传递给活着的亲人,所谓“气感而应,鬼福及人”。堪舆家们试图为墓地和房屋寻找到风水宝地,使生者得到诸神的庇护。他们会选择圆形的地势,周围有溪水树木环绕,以确保家族兴旺繁荣。同时,建筑物的方位也非常重要。费孝通说:“血缘是稳定的力量。在稳定的社会中,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,不分离的。‘生于斯,死于斯’把人和地的因缘固定了。”〔7

在现实生活中,人们是要规避自然界中各种异己、克己的力量,同时导引着各种顺己、利己的力量,从而确立一个意念中的合理的时空秩序和生命秩序,以消解个人和群体生活不可驾驭的困境。特别是当人们对于前景以及成败难以把握时,会形成一套趋吉避险、趋利避害的行为准则,它有着很强的功利性。逐渐地,择吉意识就成为了一种信仰面极广的民俗文化。而堪舆术和风水学在技术和信仰的层面上,将宇宙和自然秩序与人的生活状态进行了有机的联结。堪舆风水术的功能,就是将中国古人关于天、地、神、人的信仰,以技术化的方式表现及延续下来,带有强烈的择吉意识和功利色彩。不仅如此,中国的风水观念信仰甚至还与对祖先和神灵的崇拜,有着共生共长的关系,具有某种宗教信仰的因素。不过,它与追求以超越此岸世界为终极目的的宗教信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。


三、山水画中的风水观念嬗变

由于对自然山水的考察和崇拜,风水观念很容易会影响到画家们山水画的创作观念。比如,山水画的拥有者希望画面的山水具有吉祥之气,山水画创作者也认为画面的风水会影响画家的命运。受这种文化观念的影响,画家们潜意识里多少会有这样的观念:努力在经营位置和章法布局中寻求一种最吉祥的形式来表达。正因为如此,风水术中的“龙脉”观念就愈来愈被山水画家所关注,并被运用到山水画创作中。他们试图在画面中营构出整幅作品的“龙脉”,也就是非常自然而又合理的事情了。钱钟书《谈艺录》云:“至吾国堪舆之学,虽荒诞无稽,而其论山水血脉形势,亦与绘画之同感无异,特为术数所掩耳……堪舆之通于艺术,犹八股之通于戏剧,是在善简别者不一笔抹煞焉。”〔8〕堪舆之术通于艺术之道,风水思想影响绘画创作,在“龙脉”中表现得最为明显,但其演变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。这个过程,就是风水思想对于绘画的逐步渗透和影响的轨迹。

究竟绘画与风水之间发生关联始于何时,现在还很难确定。在宗炳《画山水序》中有“山水以形媚道”的说法,就是最早关于山水画功能的讨论。在王微的《叙画》中也明确指出,山水画不是为了“案城域、辩方州、标镇阜、划浸流” 〔9〕。画家摹山绘水,是要写山水之神,绘画被定位为“与《易》象同体”,要“神明降之”。换句话说,绘画不仅仅是对图形的描绘,还有着更深层的意味,绘画之乐绝非“金石之乐,珪璋之琛”所能仿佛。到了唐代,作为文人画的鼻祖,王维曾经与当时以善山水、易卜、以及精于地理等民俗信仰见称的著名画家郑虔691-759、张谭(德宗时连州刺史)等过从甚密,民俗观念和风水地理知识在文人之间的相互激赏或许不难想见。五代宋初,荆浩、关仝、李成、范宽等山水画大师以北方山水(第一干龙)为形象创造的山水画,其雄伟肃穆的气象让人感到其内在神秘力量的震撼性。宋代郭熙乃开始明确把山水与相法相联。他说:“画亦有相法。李成子孙昌盛,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,上秀而下丰,合有后之相也。非特谓相,兼理当如此故也。”10〕这里所说的“相法”,包含了风水学的内涵。郭熙又说:“谓山水有可行者,有可望者,有可游者,有可居者……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,何者?观今山川,地占数百里,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,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。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,正谓此佳处故也。故画者当以此意造,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。”〔11〕在他看来,并不是所有山水都堪如画,唯有那些可居可游的“佳处”才是画者所要寻觅、鉴者所以留意的。“少从道家之学”的郭熙,把风水的意识带入他所要寻觅而表现的山水“佳处”,似乎是理所当然的。其后又有韩拙在《山水纯全集》中把山水画称为“山水之术”,而山水画家则被称为“山水之士”12。其论及山川引类譬喻之属,也无不与风水观念吻合。在韩拙看来,山水画及其创作者,很容易与风水产生关联。当人们在现实的山水中寻找“龙脉”时,也会把这种风水的意味带进山水画的创作之中。

然而,南宋诸山水画大家所绘山水,喜欢对山水作局部描绘,截取小景作为创作的主题,从艺术技巧上讲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,但是并不符合龙脉的精神。“评画者谓远画多剩水残山,不过南渡偏安风景耳,又世称‘马一角’。”13“范启东言,长公于书独重云间沈度,于画最爱永嘉郭文通,以度书丰腴温润,郭山水布置茂密故也。有言夏圭、马远者,辄斥之曰:‘是残山剩水,宋僻安之物也,何取焉。’”14“马一角、夏半边”高度概括了南宋山水画的特点,但他们认为这是宋室偏安江左之物,剩山残水,并不足取。从风水角度考虑,亦不愿从此得一隅之偏气,因为它无益于后世福泽绵长。

明确把“风水”一词与山水画创作直接联系起来的,是元代画家黄公望。元末明初陶宗仪的《南村辍耕录》中,曾援引元代黄公望的《写山水诀》,其中云:“李成画坡脚,须要数层,取其湿厚。米元章论李光丞有‘后代儿孙昌盛’,果出为官者最多。画亦有风水存焉。”〔15〕“画亦有风水存焉”,明确指出了画中的山水具有重要的风水学或堪舆学的意义。黄公望可谓深谙山势风水之理,在他的山水画中,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可遏制的视觉张势,这是因为黄公望善于把握山水的走势,以流动的、游走的笔法,在多层次、有开合的变化中把自然山水表现出来。实际上,黄公望是通过笔墨的方式,在纸面上做着一种开合收放的运动,从而使得山水的意象层次分明,显示出一种不可穷尽的“势”。这种内在所蕴含的“势”连贯一气,使得山石堆叠连绵起伏,丘壑主宾远近回环,从而突破了静止的时空,更具有一种动态的美感。方闻认为,“元代有许多重要画家都信奉道教。按照道家的风水理论,一种强劲的生命律动会通过山脉流泉结成所谓‘气脉’之网。”〔16〕元代画家虽然以荒寒为最高境界,但是他们绝不会将堪舆学中认为的穷山恶水纳入画面,而是关注江山之胜、山川大美。方闻还进一步指出这种“风水”的观念,还反映在与王蒙的《青卞隐居图》同时的方从义的《云山图》和徐贲《溪山图》中。而身为道士的黄公望,虽然没有直接提出“龙脉”一说,但他有“画亦有风水存焉”的言论,并在绘画实践中贯彻了这一构图思想。他的很多作品,如《富春山居图》的经营位置理念,实际上就是“龙脉”观念的典型范例。在画面中,山水意象层次分明,山石层峦起伏,状若蛟龙,灵动而富于变化。

清代初期,笪重光在《画筌》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:“分五行而辨体,峰势同形,谙于地理。”他认为山水画家应该熟谙于“形势宗”的风水理论,在他的画论中所出现的“主山”、“客山”、“砂”、“水口”等字眼,就是典型的风水学术语。比如:“主山正者客山低,主山侧者客山远。众山拱伏,主山始尊;群峰盘互,祖峰乃厚。”又说:“一收复一放,山渐开而势转;一起又一伏,山欲动而势长。”还说:“近阜下以承上,有尊卑相顾之情;远山低以为高,有主客异形之象。”王翚、恽格评为“此章法要紧处”。在笪重光的画论中,不仅涉及到很多风水学的术语,而且直接指出“宜其风水”:“云里帝城,山龙盘而虎踞;雨中春树,屋鳞次而鸿冥。仙宫梵刹,协其龙砂;村舍茅堂,宜其风水。”〔17〕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,受堪舆风水文化的影响,在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创作中,画家们已经把风水观念转变为一种创作的意识或潜意识,从这个角度看,寻找绘画构图中的“龙脉”也就成了自然而然地选择。

在王原祁之前,尽管堪舆学、风水术与绘画之理相通,尽管龙脉的理论很早就对山水画发生了影响,但从绘画史的发展来看,正式把“龙脉”的概念引入山水画论领域,却是始于王原祁。黄公望把山水画和风水相联,为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布局建立了一个完美的范式,这也成为王原祁绘画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。所以,在王原祁的仿古画中,以仿黄公望的画作最多。比如在《麓台题画稿》53则中,仿黄公望的多达25幅,如《仿黄公望山水扇页》、《仿富春大岭阁》、《仿子久富春山图意轴》等。王原祁提出山水画创作中的“龙脉”说,认为“龙脉为体,开合为用”,发前人所未发,是对黄公望山水画结构理论的继承和重大发展。只不过,在王原祁的绘画理论中,“龙脉”概念的风水学色彩慢慢淡化,更倾向于表达绘画作品中整体的气势和效果,是“气”的思想在山水画构图理论中的落实。


四、王原祁的“龙脉”与山水画中的气势

有学者指出,如果要分析为什么王原祁会使用“龙脉”的概念作为其绘画理论的核心范畴,择吉的意识是应该被考虑在内的。这一点,与王原祁的画家身份有关。方闻指出,王原祁既不像平民出身的职业画家王翚,也不同于王时敏和王鉴这样的纯粹业余画家。他出身名门,既受命鉴定康熙皇帝的书画收藏,又作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奉旨编纂《佩文斋书画谱》。由于家学熏陶和官宦身涯,使他徘徊于职业和业余、画工和文人之间〔18〕。《清史稿》记载,王原祁“或于御前染翰,上品凭几观之,不觉移。命鉴定内府名迹,充书画谱总裁,万寿盛典总裁,恩礼特异。”〔19〕郭建平认为,“为帝王行事,应该具有更强烈的择吉意识,而出现在其画论中的‘龙脉’一词本身就涵盖有择吉意味。这也许是他选择‘龙脉’一词的原因之一。”〔20〕这一判断,是具有一定的历史依据的。

我们知道,康熙皇帝对龙脉十分在意。因为在汉文化的传统中,满人入关似乎不在中原龙脉的范围之内。康熙四十八年(1709),康熙帝同阁臣李光地等人议毕政事,有关于泰山山脉源起的发问。由此,康熙很巧妙地把长白山引入进来,刊布其所作《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》一文。康熙倡为此论,其意旨绝非在地理方面,乃是更着眼于政治与文化。康熙“泰山龙脉”的命题,不仅为满洲入主中原寻找到了地理上的依据,同时也为他在政治上破除两族畛域、实行“满汉一视”觅到一条理论武器。

王原祁以画供奉内廷,康熙四十四年奉旨与孙岳颁、宋骏业等编《佩文斋书画谱》,五十六年主持绘《万寿盛典图》为康熙帝祝寿。《麓台画跋·画仿王叔明卷(武清三弟)》中王原祁曾自述道:“甲午秋间,奉命入直,以草野之笔,日达于至尊之前,殊出意外。生平毫无寸长,稍解笔墨。皇上天纵神灵,鉴赏于牝牡骊黄之外,反复益增惶悚,谨遵先贤遗意,吾斯之未能信而已。都门风雅宗匠所集,间有知我者,余不敢自诿,亦不敢自弃,竭其薄技,归之淸袐,以供捧腹,不敢以此求名邀誉也。”在这里,我们可以感受到作为一名供奉朝廷的宫廷画家,王原祁在绘画风格努力追求那种精致典雅、严谨合度、温柔敦厚以迎合帝王和统治集团的审美口味。

 “龙脉”概念本身具有明确的风水学内涵,又和文人山水画创作观念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内的关联。到了王原祁时代,“龙脉说”的风水意味慢慢淡化,而更侧重于画面的整体气势和画面的构图效果。这一点,从王原祁的论述中可以明显看得出来。他在《雨窗漫笔·论画十则》中说:

画中龙脉开合起伏,古法虽备,未经标出。石谷阐明,后学知所矜式,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,学者终无入手处。龙脉为画中气势,源头有斜有正,有浑有碎,有断有续,有隐有现,谓之体也。开合从高至下,宾主历然,有时结聚,有时澹荡,峰回路转,云合水分,俱从此出。起伏由近及远,向背分明,有时高耸,有时平修,欹侧照应。山头、山腹、山足,铢两悉称者,谓之用也。若知有龙脉而不辩开合起伏,必至拘牵失势。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,是谓顾子失母。故强扭龙脉则生病,开合逼塞浅露则生病,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。且通幅有开合,分股中亦有开合,通幅有起伏,分股中亦有起伏。尤妙在过接映带间,制其有余,补其不足。使龙之斜正浑碎、隐现断续,活泼泼地于其中,方为真画。如能从此参透,则小块积成大块,焉有不臻妙境者乎?21

在这里,王原祁借用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“体”、“用”概念,对绘画中的“龙脉”思想加以阐释,指出“龙脉为体,开合为用”是山水画章法布局的基本准则。可以看出,王原祁讲的山势的开合起伏、断续隐现,向背映带等,与风水术中“龙脉”思想一脉相承。王原祁指出,对于“龙脉”思想在中国山水画中的表现,关键在于气势。气势二字,以气为本,气是势的基础,势是气的发挥。朱良志曾有一段分析,指出王原祁“龙脉”说中的“体用”关系:

龙脉是一种隐藏在有形世界背后的潜在气势,是天地中孕育的开合起伏的潜在动感,或者说是一种创造精神,一种生命勃动,此之谓体。而外在的峰回路转、起伏飞腾、结聚澹荡的形式,则是其用。艺术的外在形式虽然是松散的,但必须表现出内在的体势,只有这样的气脉才能使形式具有联系之脉、回荡之势。所以,作画不要拘泥于外在的形式是似还是不似、景美还是不美,关键有这个内在气脉,气脉是艺术之魂。〔22

可见,龙脉是一种活泼泼的精神,是一种阴阳开合之势,更是这种开合之势中所体现出来的联系性、条理性和整体性。对于山水画中阴阳开合和整体气势的重视,实际上与山水画在清代发展到成熟阶段密切相关。

在王原祁时代,中国山水画已臻于极盛,各种可能的笔墨范式几乎都被前人尝试过,后人在笔墨方面竭尽心思和才力,终很难越古人之苑囿。相比较而言,在章法构图方面,还有一定的探索空间。从山水画构图和经营位置的发展轨迹来看,六朝谢赫将“经营位置”至于“六法”中的第五位,远逊于“气韵”和“用笔”。五代人荆浩在其“六要”中将“景”(构图)前移了一位,但还是低于“气”、“韵”和“思”。王原祁在绘画理论上提出“龙脉说”,得力于董其昌。在董其昌的绘画理论中,大谈构图以取势为主,如其《画旨》云:

古人运大轴,只三四大分合,所以成章。虽其中细碎处甚多,要之取势为主。

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,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,此画诀也。余欲拈出以示人,惜未有知其解也。

凡画山水,须明分合,分笔乃大网宗也。有一幅之分,有一段之分。于此了然,则画道思过半矣。

在他看来,构图的优劣乃是一幅山水画,尤其是大幅或长卷成败的关键。他极大地提升了构图在整个山水画中的地位。董其昌很重视对山水画中“虚实”的安排以及“起伏”、“开合”动势的经营,他说:“失此意,故无八面玲之巧,但能分能合。而皴法足以发之,是了手时事也。其次,须明虚实。虚实者,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。有详处必要有略处,实虚互用。疏则不深邃,密则不风韵。但审虚实,以意取之,画自奇矣。”(《画旨》)总之,董其昌继承了黄公望的构图范式,在画面的构图、动态、线条的运用、色墨的配置等方面,都极其重视气的承接连贯、势的动向转折,力求在画面上造成一种蓬勃灵动的生机与节奏韵味,以求达到中国画特有的生动性和生命感。这在一定程度上实践并契合了后来王原祁“龙脉”理论。而王原祁则将董其昌“势”的主张,发展成为结合山脉走向的“龙脉说”,使其成为他画学思想中重要的关于山水画章法构图的理论。

王原祁“龙脉”说的提出,是对董其昌绘画观念的延续,他试图在章法布局上寻求最理想的表达方式。明代董其昌曾论到画中“血脉”与堪舆“正龙”的关系,他说:

第其一种真血脉,如堪舆家所谓正龙,有不随时受变者。其厅取之于机,其正取之于理,其致取之于情,其实取之于事,其藻取之于辞。〔23

虽然董其昌没有直接说到“龙脉”一词,但他以堪舆之“龙”喻画,正是后来画学中“龙脉说”之滥觞。王原祁曾多次表达了他对于画面布局构图的重视,他在《雨窗漫笔·论画十则》一开头就明确指出撰写此作的原因:“六法古人论之详矣,但恐后学拘局成见,未发心裁,疑义意揣,翻成邪僻。今将经营位置,笔墨设色大意,就先奉常所传,及愚见言之,以识甘苦。后有所得,当随笔录出。”24在传统的六法中,王原祁提到了构图、笔墨、设色,并按照这一顺序逐一展开。不过,他对“经营位置”的颇多关注和着墨,远甚于他对笔墨和设色的论述。他说:“意在笔先,为画中要诀。”在做总结性的评述时,他特别强调了构图的重要性,“总之,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,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。”他认为,一幅完整的画作,“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,不必求好景,亦不必拘旧稿。若于开合起伏得法,轮廓气势已合,则脉络顿挫转折处,天然妙境自出,暗合古法矣。”这些都是他对于经营位置和画面构图的重视。

在王原祁的《雨窗漫笔·论画十则》中,多次明确谈到“龙脉”、“山水之势”、“取气”、“色由气发”、“理、气、趣兼到”等说法,这些是他对“龙脉说”的进一步解说。他说:

古人南宋、北宋各分眷属,然一家眷属内,有各用龙脉处,有各用开合起伏处,是其气味得力关头也,不可不细心揣摩。如董、巨全体浑沦,元气磅礴,令人莫可端倪。元季四家俱私淑之,山樵用龙脉多蜿蜒之致,仲圭以直笔出之,各有分合,须探索其配搭处。子久则不脱不粘,用而不用,不用而用,与两家较有别致。云林纤尘不染,平易中有矜贵,简略中有精彩,又在章法笔法之外,为四家第一逸品。先奉常最得力倪、黄,曾深言源委,谨识之为鉴赏之助。25

他还在康熙甲午(1714)年所作《深壑溪庭图》款识中云:“古人作画先定龙脉,后审起伏,开阖总以气行于其间。画中行云流水,皆舒气之法也。”〔26

概言之,王原祁所提出的“龙脉”一词有着丰富的内涵,它最初是源自风水学的术语,所以带有一些风水涵义以及择吉意识。但是,被逐渐借用到绘画中之后,涵义发生的变化,更多涉及到山水画全幅的构图,靠着笔墨的发挥表征着整体的气势。由此,“龙脉”意识在山水画创作中愈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,并在一定程度上规约着后来山水画的发展方向。从这个意义上,可以把王原祁的“龙脉说”视为清代山水画构图理论的纲领性文件。

中国古代山水画家们对“龙脉”和“气势”的推重,固然是画家们重视营造山水画空间感的结果,但更为重要的,是由于“气”的观念渗透到了山水画的创作之中,使得中国山水画形成了一种超越于图绘意义之上的形而上的特点。那些画面形象之外的周围空间,也被画家们赋予了独特的意义,空白被普遍理解为画面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所以,无论是“龙脉”还是“气势”,无疑都是针对画面的整体形象而言。在中国古代“元气论”哲学观念中,人们着眼于宇宙与人生、生命与万物的整体性联系。当这种思想落实到山水画创作中时,就激励画家着眼于整个宇宙和造化,他们“以一管之笔,拟太虚之体”(王微《叙画》),用毛笔去触摸宇宙最深层的生命所在,也即宇宙元气的大化流行,这才是中国山水画最深的目的。


(崔树强: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)


1〕《黄帝内经·素问·脉要精微论篇第十七》,参见马蒔《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》,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年版,第120页。

2〕秦汉时期,我国风水理论已基本创立。秦始皇统一中国后,除了“书同文、车同轨”之外,还“重序天下名山”。在镇江一带,就有秦始皇断镇江龙脉的说法,通过毁其地脉,泄其王气。此后,通过改变风水来打压一个人、一个家族,甚至一个地域,在中国古代十分普遍。

3[]罗丝巴哈《风水——中国的方位艺术》(李焕明译注),台湾明文书局, 1987版。

4〕在19世纪,英国新教徒伊特尔(Ernest JEitel)来华传教,看到中国人如此普遍地相信风水,便感到风水中“肯定有什么意义”,开始用近代科学的眼光来审视风水,撰写了《风水——古代中国神圣的景观科学》,于1883年在伦敦出版,成为西方学者系统研究和介绍中国风水的第一部著作。

5[]郭璞《葬书·内篇》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
6〕李亦园《从民间文化看文化中国》,选自《李亦园选集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,第232页。

7〕费孝通《乡土中国》,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,第87—88页。

8〕钱钟书《谈艺录》,中华书局1984年版,第57页。

9[南朝宋]王微《叙画》,见俞剑华《中国古代画论类编》,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,第585页。

10[]郭熙《林泉高致·山水训》,见俞剑华《中国古代画论类编》,第633页。

11〕同上。

12[]韩拙《山水纯全集·论山》,清刻函海本。

13[]汪砢玉《珊瑚网》卷二十九“名画题跋五”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
14[]叶盛《水东日记》卷三,清康熙刻本。

15[]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卷八《写山水诀》,《四部丛刊三编》景元本。

16〕方闻《心印——中国书画风格与结构分析研究》(李维琨译),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,第147页。

17[]笪重光《画筌》,见俞剑华《中国古代画论类编》,第806810811页。

18〕方闻《略论王原祁<辋川图>卷》(孙琦译),《中国书画》2014年第8期。

19〕《清史稿》卷五百四《王时敏传》,见《二十五史》第10386页。

20〕郭建平《中国古代艺文的“多学科视野”——以“龙脉”一词的民俗社会学解析为例》,《美术研究》2008年第2期。

21王原祁《雨窗漫笔·论画十则》,收于《中国古代画论类编》第二编,俞剑华编,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,第170页。

22〕朱良志《中国美学十五讲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,第130页。

23[]董其昌《画禅室随笔》卷三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
24王原祁《雨窗漫笔·论画十则》,收于《中国古代画论类编》第二编,俞剑华编,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,第169页。

25王原祁《雨窗漫笔·论画十则》,收于《中国古代画论类编》第二编,俞剑华编,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,第171页。

26〕此画出现在2002年中贸圣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举办的秋季拍卖会上。画上钤印:王原祁印(白文)、麓台(朱文)、眘书画图留于人看(半朱文半白文)款识:康熙甲午九秋于谷治堂并题。王原祁年七十有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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